《無處收留:吳三桂》是張宏杰年輕之時的作品,在這篇文章中,我們能感覺到作者的激情,能感受到他對正史中所描述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警惕。他盡自己所能,小心考證,大膽想象,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吳三桂的輝煌經歷,當然也是其悲劇的經歷。張宏杰舍棄了吳三桂在人們心中定性的臉譜,試圖從歷史的大背景和中國傳統文化中,去揭開吳三桂的面目,揭示那張臉之后的內心景象,又是什么將他的內心鑄造修剪成這一個樣子的。在文章中,作者發現了埋在歷史深處的諸多秘密,比如,他發現“大明朝的問題不在于遍地的水災、旱災、蝗災,不在于四處蜂起的盜賊,也不在于幾位奸臣或昏君。這些只是表象。在這一切的背后,支撐社會正常運轉的精神支柱已經腐爛了”;比如他還發現“儒教的倫理規范有著天生的缺陷。它基于人性本善的虛妄假設,要求每個人都應該壓抑心中活潑的自然欲望,通過極大的自我克制,服從于僵硬的道德教條。它沒有為人的自然本性中軟弱的丑惡的一面留下彈性空間,不承認人的平庸和趨利避害的本能,缺乏對人的基本物質需要的尊重與關懷。它只有最高標準而沒有最低標準。它也許能激起社會動蕩時期的某種道德狂熱,卻不適宜作為普遍意義上的人性調節器”;當然還有其他,比如單就他筆下的吳三桂而言,他發現“滿洲人給他的地位再顯赫,也無法抵償投降使他付出的人格代價和名譽損失。如果那樣,他將日夜承受輿論造成的心靈重壓”;張宏杰還發現了吳三桂的目光短淺,發現了這個精明的投機者和真正的歷史偉人之間的差別??梢哉f張宏杰的眼光和目力確非一般,他用他的膽識讓歷史人物站立在了我們面前,也讓那個時代環繞在了我們四周,從這里我們看到了作為散文作家張宏杰的“識”,這是與作者的“膽”拴在一起的兩個螞蚱,互為作用,缺一不可。
發現散文才能發現的真相
“識”通俗意義上就是發現,既然是發現,那么至少與別人有些不同,這個詞幾乎所有作家都知道,但做到的不多,或者說能發現呈現在作品中的鮮見,能擺脫寫作習俗,燃起文學創作不俗烽火的更是不易,要做到這些是需要作家的一種“識”的,否則就很難將一篇散文寫好。張宏杰的散文之所以寫得優秀,就是因為他胸中有識,由此就避免了與其他寫作者的重復,即使是沖撞,也不是在一條軌道上的沖撞。這在他的《曾國藩:意志力的化身》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張宏杰發現曾國藩一生成敗的關鍵詞,就是“意志力”,并認為曾國藩“用自己的一生,證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達到的高度,同時,也證明了一個人意志力的局限。曾國藩不僅有‘大境界’,還有‘大本領’,這是他從頑強剛毅中鍛煉出來的”。雖然曾國藩“生平短于才”、“秉質愚柔”、“最鈍拙”,但“他把儒家精神中剛健有為、光明磊落、忠恕待人、志誠慎獨等優良品質鑄到自己身上,滌去人身上常有的自私、虛偽、陰暗、猜忌,走入了道德的化境,達到高尚澄明的境界”。而這只是傳統的人格之美集中在曾國藩身上,在風雨飄搖的末世做一次絢爛而又凄婉告別演出式的呈現,即使他是“事君至忠,事親至孝”的古今完人,功比周公孔孟,名垂萬世千秋,也是苦澀,也是“寸心焦灼,了無生趣”,他“猛然發現自己一生的奮斗,最后竟然如拔刀斫水,并不能絲毫影響水之東流”。于是張宏杰得出一個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結論,這就是曾國藩“以圣賢自期,一絲不茍苦學修行,并沒有到達儒家理想,同治中興不過是一片虛假繁榮,對世事滄桑人心難復深感失望,對自己一生燈蛾撲火式的努力極為沮喪。悲觀與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調,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失敗,而是傳統文化整體的失敗”??梢姀埡杲艿纳⑽脑?ldquo;識”上確實能高出別人一節的。在《女人慈禧》中,張宏杰也發現了慈禧的秘密,就是在其“扮演的雙重角色之中,她本質上更是一個女人而不是政治家,雖然她剛強能干”,“可惜,歷史沒有產生這樣的巨人,卻把這個位置留給了她,一個過于專注自我的女人。這就是她的悲劇所在”,并認為“如果她遇到的是比較平穩的政治局面,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會很成功地完成她的政治生涯,不但會勝過歷史上大多數女執政者,也會勝過大部分政績平平的皇帝。如果是那樣,她在歷史上留下的決不會是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