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基因界的富士康”正建立起令人生畏的研發分析壁壘,更進一步,其推動基因技術走出科研圈子,面向大眾醫療、健康與農業市場。
本刊記者|卜祥 攝影|魏天翼
《財經天下》周刊=EW
汪建=WJ
EW:聽說你只要看到華大員工在公司里打領帶,就要上去揪掉,為什么?
WJ:打領帶和留辮子、穿長袍馬褂一樣,是中國近代史上社會發展外延的一種現象。西裝代表過去,中山裝、列寧裝也代表過去,唐裝、長袍馬褂更代表著過去。過去的東西我一般都說不反對,但是我絕對不會碰。
領帶是法國和英國騎兵殺來殺去時戴的圍巾,馬跑起來圍巾拎上去,不跑的時候弄下來,后來慢慢變成一個帶子,是隨著工業革命興起時的一個服飾變化。我認為,今天的世界需要生物經濟,我們要突破工業經濟思考模式,就從服飾外延表現開始。
EW:你會鼓勵大家做一些超常規的事嗎?
WJ:鼓勵。有一段時間,女孩子要是剃光頭就給8000塊錢現金獎勵,男人戒煙就給5萬塊。
EW:你倡導的生物經濟必須和工業經濟、商業社會有所區隔嗎?
WJ:包括你們,很多人一張嘴都是工業革命以來的思維,現在已經從工業革命向生物經濟過渡。生物經濟以人為本。從獵人、牧人、農民、工人,到信息時代,都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工業經濟發展到今天,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已經過剩。過剩的同時,人們對生老病死、健康長壽,卻只能聽天由命。生物經濟要改正這一點,以人為本,我的健康我作主,生老病死在我手中,這是人類最高境界。
把最高境界變成商業模式,就把我們變成高大上反面了。我們想站著也把錢掙了。
EW: 1990年代你們決定參與人類基因組計劃,很有前瞻性。
WJ:當時想過,可能不會贏。需要那么多錢,國家不給,我們可能會有負債,甚至會坐牢。我做事情往往會考慮最壞情況,想失敗后怎么辦?最好的結果就是可能只會留下一篇像《荷塘月色》那樣的文章,留下點名。后來,中華世紀壇里面有了人類基因組計劃的記錄,就是堪比《荷塘月色》。
人類基因組計劃最早由美國人提出,美國人答應研究成功出來后免費公開,英國政府就猶豫,要不要投入,就出現著名的buy one or get one free的爭論,意思是花錢參與還是坐等其成?英國當時有一個富人決定資助本國科學家參與人類基因組研究。當時的德國,因為之前希特勒提出過種族優勢論,在人類基因研究上矯枉過正,猶豫很長時間,最后德國政府也參與了。法國爭議也非常大,發動全民捐助做起了這個研究。日本只要看到美國大哥干,就會跟著去起哄。
我們比較了各國模式后,希望政府支持我們。政府拖到最后不支持。我們就只能自己籌錢干。我從國外回來做了一個公司,在銀行抵押了4000萬,投入了3000萬。當時技術不夠成熟,或者成本過高原因,所有參與的企業最后都非常慘。
EW:完成這次基因測序后,你們還是受到了官方肯定,甚至在2003年成為中科院的一個正廳級研究機構。但在2007年你又帶人“裸退”,南下深圳創業。到底發生了什么?
WJ:在基因領域,我們和中國所有戰略目標都不符,還覺得自己對。“十一五”期間,我們得到的科研經費是零。
當時,主流方向是做功能基因組,我們認為是哲學上錯誤。我們認為要從頭做到尾,不能急功近利,抄捷徑。已經證明有明確功能表達的功能基因只占所有基因1%,當時認為把這些基因做好,其他99%都是垃圾,不用研究。就像天體領域,有人認為黑洞什么都不是,這是急功近利。
歷史證明我們是對的。十年過去了,現在還有人在基因組中提“功能”兩個字嗎?最直白的話,存在就是合理,走捷徑沒用——一個國家得有一些人吃飽吃撐了的做點有意思的事,敢擔當。
EW:華大整個創新體系是怎么營造出來的?
WJ:吃飽后下一步做什么?吃得飽活得下去,我就做點前瞻性事情。當你跨越一個時代思考和行動的時候,這就是華大今天的結果,所有的都圍繞這個來的,實際上在今天中國和它的社會保障系統已經可以允許少部分人去考慮下一個時代的事情。我們碰巧是那一批人而已,沒有這個大時代支撐我們做不起來。
EW:華大員工的平均年齡只有27歲,有20多歲的CEO,還有高中生輟學過來的,你在用人上有什么秘訣?
WJ:舉兩個例子,遵義會議時候師團長的平均年齡是27歲,林彪他們也都是20多歲,1969年阿波羅登月,都是年輕人,一個新興業態一定是充滿著激情和較少思想束縛的人去創造的,這是一個必然。全新的東西,老家伙有什么用?
現在的華大科技CEO李英睿,剛進來時候沒人面試他。他老去聽我們王俊(華大基因院長)在北大的講課,老提問題,王俊說你別問了,去華大基因看看。他就來到深圳華大,然后就沒有再離開過。就這樣進了華大,現在是華大科技CEO。
還有些人在我們這參加創新班,暑期班學習一個月,完了以后他說我能不能再待兩個月?我們就讓再待兩個月,說能不能給我一個飯卡,我們沒有嚴格管理,你看我們連個正兒八經的門都沒有,也沒人打卡。華大在基因領域對人才吸附力很強。
EW:在華大內部對管理層提拔有什么標準嗎?
WJ:沒有標準。 在我們這兒,很多人舉手說我做這個事,行了就把隊伍拉起來,把這個領域、方向和隊伍做死那就換。現在開始慢慢出來一些評價體系,一出評價體系條條框框就來了。
EW:明年華大科技、華大醫學都有上市計劃,你之前一直不太注重上市,為什么態度轉變了?
WJ:急劇發展需要足夠經費支持,另外它本來就是一個商業機構,是我們商業的一部分,讓它社會化有什么不好?但是華大基因整體中的核心部分并沒有商業化。核心部分是指我們的四個非盈利機構:華大研究院、華大學院、國家基因庫、Giga Science雜志,人才和科研都在這里。
EW:你怎么定義華大?你領導的華大基因看起來是一個復合體,既有公司,也有研究院和國家基因庫這樣的公益機構。
WJ:我們的定義很清楚,一群人尋求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華大就是一個機構,一個法人機構,這個機構下面有世俗的事業單位,有世俗的企業。用世俗的眼光看、用工業的眼光看我們就瞅不清楚了,你用前瞻性眼光看,存在即合理。
EW:華大電梯門口有一個體量計,聽說身高和體重比值不達標的得不到晉升、加薪?
WJ:這是從去年開始,搞了一年多,今年開始強制施行。胖子員工很害怕,胖子幾乎都快沒有了,吸煙的人嚇得東躲西藏。誰違反了直截了當不給漲工資,扣獎金。
EW:阿里巴巴是第一家把收入和價值觀掛鉤的公司?你們是把身體和收入掛鉤了?
WJ:我們是把體重、身高和收益掛鉤了。價值觀很難統一,也不需要統一,各有各的自由最好。我是一個非常理性的社會人,一定朝著這個方向走,我追求的是人類的最高境界,終極目標。誰不希望健康?
EW:華大員工還有什么特別待遇?
WJ:我們預防年輕職工生有基因缺陷的孩子,所有懷孕員工都給做篩查,只收很低的費用,做一個出生缺陷篩查收一二百塊錢。
我把導致疾病基因分成四類。第一類是外來基因,你們都親身經歷過,SARS、埃博拉。第二類基因叫致病基因,是遺傳的。第三類基因叫易感基因,同樣暴露在PM2.5下,一部分人得癌,一部分人不得癌。同樣抽煙,有人得肺癌,有人不得肺癌。第四類是老化基因。是上帝的時鐘,能不能找到,往后撥一撥?肯定有,不過現在沒找到。然后是基因損傷、免疫力降低、激素平衡失調等問題。
這四類基因,華大都在自己員工身上做篩查。致病基因還可分兩種,一種是遺傳出生缺陷導致下一代問題,另一個是猝死,也是基因造成的。易感基因一個是腸道微生物和心腦血管的關系,另外一個是和腫瘤的關系,腫瘤早期,能通過基因發現、干預。這些都慢慢在做,先從高管開始。
華大已經在內部控制員工的地中海貧血、唐氏兒等四個遺傳病。全社會能不能控制,需要全社會投入。但是在科技上已經可行。從科技上活到100歲是可以的,信我的人跟我來。
現在我們做一個癌癥檢測外面要花一萬,我們內部才收1000塊錢或者500塊錢。現在只能內部員工做,希望全世界人都能做。現在先解決我,我是華大最大的大白鼠。
我們在創造一種嶄新的生活模式。
EW:為內部5000人制造一種新生活方式想法怎么來的?
WJ:當你做非常超前的事情,很難說服社會接受你的時候,你就退回來。想改變世界不如先改變華大,改變自己。想造福人類你還不如造福你自己。
華大想引領整個社會發展,是中國未來的模式,我有這個夢。整個人類社會獵、牧、農、工、信(信息社會),五個歷史階段走到今天,后面一定是生物經濟,而且這個生物經濟從現有的眼光來看是無止境的,未來生物經濟一定是循環經濟,生態循環經濟。
荷蘭人倡議大家去月球,中國人只有幾個人報名,國外有5萬人報名。我們算了下,50立方米的空間,足以讓一個人生生不息,這是受控生態經濟。吃什么、拉什么、養什么,物質不滅,能量守恒。就像《三體》中的膠囊。
工業經濟結局是過剩,要被新一輪技術淘汰,生物經濟不會,我們先圍繞著5000職工,明年你們再來的時候我們是為一萬職工做,圍繞他們生老病死、衣食住行。
EW:美國人也很關心健康,但是它的保險、各種各樣的錢都兜不住了。
WJ:它是70%都花在治療上,我們倒過來。病是治不好的。我是醫生出身,我看問題跟別人角度不一樣。我思考幾十年,西醫、中醫都學過,最后要解決人類健康問題還是從受精卵開始,從基因開始。
EW:你非常推崇《自私的基因》這本書?
WJ:肯定是《自私的基因》,每個人都有自私性。我有兩個特點,第一自私自利,第二貪生怕死,我所有的問題都圍繞著這兩點去考慮。還有兩個字,又懶又貪。
懶就是我不想干活,就讓別人干活。我又貪,我嫌深圳小,嫌中國還小,恨不得把地球抱在手里。貪生怕死就是督促華大基因找到健康的基因鑰匙,所有的基因健康方面的技術,都是我第一個試用。所以我是又懶又貪、自私自利、貪生怕死。
人類生存的終極目標,未來一定不是以財富衡量,而是幸福和瀟灑。對普通老百姓而言,男性八個字,身心健康,幸福長壽。女性再加兩字,美麗。沒有別的了。
華大提倡身體好、工作好和學習好,全部按照這個來。你不信我,我希望我的核心員工信我,進而希望全體員工中有90%以上相信。所以我提的口號是我的基因我知道,我的健康我作主,我的命運我掌握,生老病死我手中。
EW:很多精英人群其實有付費做基因檢測的需求,就像安吉麗娜·朱莉那樣。
WJ:不著急,我先把自己做好,先把華大核心員工做好,信不信由你。我們現在要樹立品牌,什么叫品牌?別人燒香來找我叫品牌。
現在做一個出生缺陷,在深圳的醫院做,做不好人家就要砸你醫院。要在協和、301醫院做不好,人家在門口罵兩句就完了,不敢進去砸。三亞南海觀音,還有普陀觀音,你燒香捐錢求子沒求到,第二年再燒香再求子,第三年再燒香再求子還是沒求到。你就想我上輩子做了孽,也不來燒了,肯定不敢罵觀音。
不燒香我根本不理你,等我們有人燒香的時候我再惦記普惠大眾的事情,所以華大的口號前15年(從1999年算起),當時做人類基因組1%,為了祖國榮譽。現在15年過去了,我們下一步口號是為了人民健康,不叫轉型,叫升級。為了人民健康先把自身做好。信我者就來吧,不信我者我不理你。
這就是華大的一個巨大升級過程,我相信我們科技成果已經可以為人民服務了。
EW:國家藥監局許可華大做無創唐氏兒篩查,你們從象牙塔里面開始面向公眾,將來華大到底在公眾心目中扮演什么樣角色?
WJ:我們會成為,我的健康我做主的標桿、支撐和引領者。我希望中國不再提病夫、腫瘤大國、心腦血管大國,這是最根本的,圍繞這個東西會產生很多經濟相關業態,農業是一部分,健康是一部分,醫學是一部分。
EW:這是一個多大的市場?
WJ:是人類社會誕生以來和以后最大的市場。沒有哪個東西會比這個更大的,要比這個更大人類就有毛病了,就像手機變成最大的市場就是有毛病,造房子變成最大的市場也有毛病,這些東西輕而易舉能讓你滿足的,但是身心健康是永遠滿足不了的。
EW:我參觀了華大基因利用分子篩查技術做的石斑魚基地,將來華大還要養魚嗎?
WJ:我們是最上游的技術輸出者、引領者,要先有示范,沒有示范誰相信你?最早時候我們想用基因技術平臺支撐大家發展,當時想建立的是國家大舞臺。但是建著建著我們也沒有錢了,建不了,也沒人來演出,就變成現在的劉老根。我們自己建自己演,最終還是要回到國家大舞臺,這才是一個國家興旺發展的一個根基所在。
EW:這個大舞臺具體是什么樣子?
WJ:四個方向,第一是糧食安全,產量一定要比別人高;第二是蛋白質結構要變化,紅肉引起很多很多的問題;第三是中草藥;第四是新型植物花卉,各種各樣看起來漂亮,聞起來香,最后還有跟人類最近的寵物。
我們有大技術平臺,五個方向都跟別人現有的基本上沒競爭,現在大家都集中在大宗糧食作物上,我們不做。什么玉米、大豆、高粱根本不去做,即使做一下也是把基礎數據拿到就走。我們養殖石斑魚,一條魚一天的經濟效益是一元錢,一立方米的水可以養100斤魚,出廠價可以賣到10000元。這是工業革命、農業革命所不可想象的。一系列的變化都要發生。
(原標題:華大基因公司董事長汪建:活到100歲是可以的,信我的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