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美對真的抽象

涂夢縈供圖
科學之真是對客觀事實的抽象。而文學藝術之美與科學之美,往往能對科學之真進行再抽象。
張九齡說:“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他有意無意間將同一時間覆蓋了全部空間。那時沒有電報電話通報不同空間的時間差, 但作為四處游歷浪跡天涯的大詩人,不可能不知道月亮升起的時辰在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他和他的詩友難道從未交談過東方升月早,西方升月遲之類的常識嗎?不, 他們肯定知道西漢張衡的“渾天說”以及此前的天文歷書, 早就對同一時間下不同空間的不同天象作過記錄。可是我們的詩人卻佯裝不知,為了抽象出“共此時”,即完成時間上的一致性, 他把空間上的不一致性舍掉了。在這里, 他讓空間上的不一致性屈就于時間上的一致性, 讓科學屈就于藝術。為了獲得美,他舍棄了真。一千五百多年來人們心甘情愿地陶醉于詩人營造的美好意境中, 很少有人正兒八經去計較這句詩是否合乎科學的真,明知它不科學, 也意趣洋洋地吟詠著, 像真的一樣想象著。當然, 誰也不會因此而拋卻一輪明月不能同時覆蓋天涯的常識。
《晏子使楚》講述了一個為辭令之美而拋開科學之真的故事。晏子出使到楚國, 楚王先設了一個齊人入楚行盜的假局為難他:你們齊國人到我們楚國來怎么當小偷?晏子答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之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今民生長于齊不盜,入楚則盜,得無楚之水土使民善盜耶?”晏嬰此喻其實并不科學,橘和枳在植物學上是兩個不同類的樹木,長在哪兒都相似, 也都有差別,絕不因為“水土異也”就相互轉化,——他把兩種植物混為一談了。好玩的是,晏子言出, 楚王及其大臣竟然都被他的類比的力量折服,被他的邏輯之美鎮住, 沒有一個站出來反駁,楚王還甘拜下風地道歉:“圣人非所與熙也,寡人反取病焉。”楚人的敗北,是因為他們自己一開始就犯了邏輯錯誤, 理虧在先, 心虛, 故不堪一擊。晏嬰為了獲取邏輯完美的力量而舍去了橘和枳的差別,至今仍是美談,誰也不去糾錯,還將錯就錯地衍生出“南橘北枳”“移橘變枳”等成語津津樂道。既然故事很美, 植物學上的分類就另作別論吧。
西班牙畫家畢加索的抽象派畫作, 我們很難看懂。把人畫得奇形怪狀,兩個眼睛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個人頭上有正面的怪模樣,還有側面的怪模樣;有的人或物干脆由大大小小的圓形體或立方體的幾何圖形組合而成。既不合乎形態學,更甭談解判學,簡直匪夷所思。歐洲人給出解釋,我們始有所悟:畢加索的抽象藝術是非理性的, 他將人類有史以來的理性排斥在外, 僅憑心理學上人的本能和意識,采用哲學意義上認知結構中的非邏輯方式,悖離現實的具象,而將多種事物中的共同點加以高度的概括、提煉、綜合、抽象。看這種畫不必問他畫的什么,你享有非常廣闊的自由審美的空間,讓畫作給你頭腦中和討論中的審美信息無限地增值吧。
在頂級的文學藝術面前, 不但科學理性作出讓步, 連歷史事實也作出讓步,大家都心領神會地裝一點糊涂。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中, 項羽在垓下被困走投無路之時, 對著愛妻虞姬引吭高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首壯美加凄美的詩,歷來都記在項羽的名下。然而有人作了推敲:項羽本是個不讀書的人, 從未見他唱歌吟詩, 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就成千古絕唱?那時他已四面楚歌,手下只剩十余騎,一心想的是如何突圍,哪有心腸如此作歌?即便是真的有此詩作, 那種環境中哪有書寫的文具?他又沒有秘書幫助記錄。十余個勇士中莫非有人即刻默記在心, 而全軍覆沒時恰巧是他逃出,將這首詩歌傳之于世?可是在《史記》問世之前的各種史籍中, 皆無這首詩歌的記載,是太史公第一次公諸于世的。由此而觀,太史公手中并無項羽創作此詩的資料, 而是他深深沉浸在他塑造的角色之中, 情不自禁地代為抒懷。作者與主人公的心靈已經無縫對接, 其悲壯凄愴,太像楚霸王臨終之前的絕唱了, 于是后人寧愿相信是發自霸王的肺腑, 寧愿維護人物故事的完美, 而不去推測別人代言之事。這正是代言人當初所希望達到的藝術效果, 我們何不讓他們兩全其美呢!藝術的美, 在這里超越了、籠罩了史實的真。
如果說文學藝術之美高于科學理性之真和歷史事實之真只是個別的頂端的現象, 那么, 科學理論的表現形式以美啟真,因美而更真,在科學史上則可以比較多地看到。開普勒的行星運動三定律,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愛因斯坦的質能互換公式,其數學表述皆非常簡潔、和諧,塞天地,亙古今,具有囊括整個物質世界的永恒的完美性。相對論被許多科學家哲學家稱為“一件偉大的藝術品”。德國物理學家韋耳·赫爾曼提出規范不變幾何時,遭到許多學者懷疑, 他自己也承認這個理論不太真。但這個理論是那么美,韋耳舍不得放棄, 仍把它維持在《空間——時間——物質》一書中, 想不到多年后當規范不變的形式被加進量子電動力學時, 該理論就完全被證實為正確的了。正如英國理論物理學家狄拉克說:“方程中所具有的優美要比它們符合實驗更重要。因為數學美與普遍的自然規律有關, 而是否同實驗相符, 常常和一些具體細節有關。”
科學之美與文藝之美有什么異同? 二者是什么關系?科學與美學怎樣頡頏相映,相生相長?真與美有怎樣的互涵互創、相互轉化的機制?值得精研深討。
(作者單位:江蘇省委《群眾》雜志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