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歲的黃成德沿鐵欄桿爬下河岸,鉆進橋洞下,跟在他后面的,是由市環保局、城管局、檢察院的工作人員組成的隊伍。
貴陽的冬日,溫度在10攝氏度左右,黃成德們換上黑色的長筒水靴,消失在洞中。
20多分鐘后,再次出現在洞口時,黃成德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這張照片傳到“綠色貴陽”微信群后,有人給他P上了一頂閃閃發光的皇冠。
黃成德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來這條叫“養牛大溝”的河流了。
從2015年8月發現污染開始,黃成德就跟這里“杠上了”,今年還把3個排污單位告上法庭。
黃成德是貴陽公眾環境教育中心(以下簡稱“環境教育中心”)的主任,是這個西部省會城市的唯一一家環保民間組織的負責人。
2015年,環境教育中心提起了數次環境公益訴訟。
起訴,只是開始
黃成德2015年提起的環境公益訴訟比前幾年的總和還要多。
但每逢有人想跟他聊聊這些訴訟,黃成德總不忘先強調一句:“環境公益訴訟是最后一道防線,只有當行政手段無效的時候才會用。”
在到“最后一道防線”之前,黃成德要先走很長一段路。
除了“養牛大溝”,黃成德2015年還起訴了貴州省開陽縣4家磷化工企業。這個起訴,原本有些偶然。
環境教育中心的一位專家路過開陽時,看到有濃煙冒出,便順手拍了張照片傳到工作微信群里。由于這個專家沒說清楚具體位置,黃成德看到照片后,憑廠區背后的山形判斷了大致方位,便獨自開車“按圖索驥”。
為了判斷企業排污是否長期行為,黃成德先去走訪了周圍居民。走訪一圈后,黃成德基本確定了這不是偶發性排污。為了摸清企業的排污規律,黃成德在附近的山頭上扎帳篷住下了。
野營,對這個已過耳順之年的男人來說熟門熟路。
黃成德年輕時曾獨自駕駛摩托車穿越羅布泊、獨自駕車穿越青藏高原,在荒郊野外度過了幾百個夜晚。只是這一次,他要提防的不是猛獸的尖牙利齒,而是排污企業員工的手電筒。
住了3個晚上,黃成德差不多摸清了排放規律。
再來時,黃成德帶著公益律師鄭世紅、公益專家王海峰一起到了現場。黃成德請律師指導如何取證,請公益專家判斷企業的污染程度并推測其可能缺少的處理裝置。
第三趟,黃成德帶第三方檢測機構的工作人員一同前往,取樣檢測。
做完這些工作后,黃成德向貴州省政府、貴州省環保廳實名舉報,希望能通過行政手段解決排污問題。
黃成德等了一個多月,但等到的答復并不能令他滿意,他開始考慮使用法律手段。
黃成德請來貴陽市檢察院生態環境檢察局的工作人員看排污現場,并請他判斷是否應該提起訴訟——黃成德還有個身份是貴陽市人民檢察院生態保護檢察工作專家,自2013年貴陽市檢察院生態保護檢察局成立以來,只要黃成德有要求,檢察院的工作人員都會如約到污染現場。
那一次,貴陽市檢察院的袁松看到的情景是:生產企業用暗洞偷排廢水,還排放出刺鼻的氣體。袁松感到很氣憤,便通知環境監管部門到現場取證,并考慮由環境教育中心提起公益訴訟。
起訴到法院,黃成德的工作還只是做了個開頭。
“一手拿起訴狀,一手拿整改方案”
黃成德帶法院的工作人員來做證據保全時,看到了極富戲劇性的場景:在一家企業門口,先是看到污水“嘩嘩”地往外排,過了一會兒,污水竟開始往回抽。黃成德猜測排污企業得到了風聲。
對于這個案子,清鎮市人民法院生態保護法庭先做了庭前調解。
到了法庭后,黃成德向到場的企業負責人鞠了一躬:“感謝你們,因為你們的存在,吸納了勞動力,減少了貴州的留守兒童。”黃成德又接著說:“但你們排污,影響到周圍8萬多群眾的生活,這是犯罪。”他又繼續說:“我們可以幫你們做整改方案,用最少的錢達到效果?!?/p>
話音落下,黃成德聽到了法庭里的掌聲。
“我們不是要整死誰?!秉S成德說,“只要整改好,就算達到目的了。”
黃成德形容自己是“一手拿起訴狀,一手拿整改方案”,這也是他提起公益訴訟的大致路數。
上訴之前,黃成德就對整改方法差不多心里有數了,但具體方案還是要由被訴企業另外找專業的公司來做——黃成德盡量避免與被訴企業產生利益瓜葛?!爸蛔鋈漆t生(作出診斷),讓企業自己去‘抓藥’”。
但黃成德又發現,由企業自己找環保公司,經常會走彎路——錢花出不少,但效果未必好。這一次,黃成德做了新的嘗試——由環境教育中心的簽約公益專家來牽頭幫企業整改。黃成德與企業簽訂了“共建環境友好型企業”的協議,這樣一來,企業就不再是被動的受監督方,而是主動改善環境的一方。
貴州大學教授王海峰是環境教育中心的簽約專家,他牽頭負責其中一個企業的整改。
從2015年11月底接到任務開始,王海峰已經去了四五趟企業。王海峰感覺到,與前幾次的整改相比,這一次有所進步——過去是環境教育中心的監督員每月不定期做監督檢查,只關注整改結果。而這一次,則由專家手把手地教企業如何去做。
這也意味著王海峰們要付出比過去多幾倍的時間和精力。
剛到被訴企業時,企業負責人對王海峰充滿戒備。企業負責人表示已經整改完畢,還給他看了兩張照片。為了說服企業接受自己,王海峰與企業負責人聊了3個多小時。
面對企業的抵觸,王海峰有時心里也有火,但他還是強壓著:“如果我是以監督員的身份來,根本不會講這么多。”王海峰也是貴州省環保廳的監督員,他過去習慣的工作模式是:查處、企業停業整頓、驗收合格、恢復生產。每停業一天,企業就多一天經濟損失,而這是黃成德不愿意看到的。
長談之后,王海峰才終于進入企業車間、到了污染現場。他向企業負責任人挨個兒指點該如何做整改。王海峰發現,去了幾趟之后,企業負責人開始對他友善起來。
按照調解書的要求,各個被訴企業要在2016年3月整改完畢并通過驗收。黃成德正期待著這一天。
不過,在發給朋友的微信里,黃成德說:“環境公益訴訟沒有贏家,大自然、群眾都是受害者?!?/p>
不做斗士,當個環保衛士就好
黃成德年輕時曾經獨自騎摩托車穿越羅布泊,名噪一時。其后十幾年的野外探險生涯里,黃成德幾乎走遍了西部的每一個縣城。
探險給他帶來滿足和榮譽,也讓他看到中國日趨嚴重的污染。
2010年,黃成德感覺“時機成熟了”,申請成立貴陽公眾環境教育中心,成了這個西部省會城市的第一家環保民間組織。
若看環境教育中心的志愿者陣容,其實并不草根——在黃成德發起的“綠色貴陽”微信群里,有當地環保部門、公檢法的局長、庭長、院長,有當地高校的教授,有環保企業的負責人,還有省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
在機構成立之初,黃成德就把不少當地官員都拉來做志愿者?!?小時之外,官員就是一個普通的貴陽市民,就有義務保護我們的家園。”黃成德認為。
因為十幾年的探險活動,黃成德早已是當地的名人,不少當地官員、企業家和民眾都認識他,很快就有了上百人的志愿者隊伍。
接著,黃成德發起了貴州省境內98條河流調查,摸清了本省每一條河流的水文、污染情況。幾個月的調查結束后,再由志愿者們“認領”河流、定期巡河,河流附近的居民也負責監督污染。
通過這些嘗試,黃成德希望建立一個新的環境保護模式——由政府、企業、公眾、專家形成多方合力,改變過去單方面孤軍奮戰的局面。
因此,也不難看到黃成德和社區、檢察院、環保等部門一起開會的場景。
但期望和現實之間有不可忽視的差距。
黃成德希望建立一個多方參與的環境治理機制,但縫合各方的角色往往由他一個人扮演。
比如,為了這條名為“養牛大溝”的河,黃成德跑了不下20趟現場。他從去年8月接到舉報后,先做了七八次現場調查——第一趟,自己調查;然后,分別帶環境專家、檢測機構到現場。到法庭提起公益訴訟后,他又到這條污染河流看了14趟。
黃成德記得,有一次,他帶著一群相關政府部門的人到污染現場做調查。天開始下雨,黃成德發現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后,只剩兩個人跟在他身邊。黃成德跳進水面齊胸高的河里,把排污口指給這兩位工作人員看。但讓他失望的是,他們并不認為是自己的失職。如今說起來,黃成德還帶著悲憤:“我幾十歲的人了,跳進河里給他們指排(污)口,可是就連這都沒能感動他們?!备袆印⒏谢?,是黃成德常提到的詞。
黃成德從去年9月開始調查“養牛大溝”的污染問題,卻發現:“結果搞來搞去,好像是我一個人的事一樣?!?/p>
上世紀90年代,黃成德自駕出征前,曾有上萬讀者一起聚在貴陽送他;但探險的路上,常常只有他一個人。如今的情景也與20多年前相似,十幾個微信群的成員每天能看到黃成德發來的工作照片,而一直在他身邊共同戰斗的人,只有幾個人。不過他還算想得開:“先覺悟,就先做事。相信下一代會做得更好?!?/p>
到現在為止,環境教育中心還在虧損。每一次公益訴訟前做調查都有兩三萬元的成本,但到目前為止,黃成德還沒有收回過成本。“領導總是過來說,你們中心應該有經費支持,但從來沒有人提著籃子過來”。
元旦假期,黃成德特意去了一趟石門坎憑吊伯格里的墓。他很欽佩伯格里的經歷:這個英國傳教士曾在1904年來到貴州石門坎地區,并在這里興辦教育,在這個原本落后的地區培養出了十幾個研究生。
黃成德說,不做斗士,當個環保衛士就好。他希望,用這種精神做公眾環境教育,慢慢喚醒公眾的環境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