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咔、哈、啊……”每到周末,在北京大學人文學苑的一間辦公室里,中國語言文學系的學生們總會為分清“圓唇不圓唇”“舌面中舌面后”“清塞音濁塞音”而“嚼得舌頭打結”,卻又樂此不疲。
“學習漢語方言,掌握國際音標是關鍵。”北京大學漢語方言學教師陳寶賢的周末時間總被學生占得滿滿當當,她笑言自己研究的是“又老又土的東西”,但大家的學習熱情讓她十分欣慰。
“記錄一種方言需要調查3000個以上字音、至少兩三千條詞匯以及數量不等的語法例句”
“研四方之言,究漢語之變”,方言學研究是一門需要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學科,這種“研究基本靠走”的方言調查,歷史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先秦時代。周朝時,中央政府就經常派人到各地采風,搜集方言俗語。西漢揚雄進—步搜集整理,并通過面詢方式進行方言調查,大范圍記錄各地的口語詞,然后將所記詞語按通行的地域范圍分別標注成不同類型,成就了中國古代方言研究的開山巨著《方言》。
對于陳寶賢來說,每年抽出至少一個月的時間到某個方言區做調查,也是必修課。“我們選定的方言點,通常都在方言保存得比較‘鮮活’‘正宗’的偏遠地區,生活條件艱苦、交通不便是常有的事。”
調查隊伍在山里扎下點后,大家會分頭尋找,嚴格篩選方言純正的發音人。“首先會讓發音人錄一個聲、韻、調表,我們用國際音標記錄下來。然后讓老鄉用方言講一個當地人經常說的故事,錄成一段成篇語料。最后,我們對搜集的資料進行整合,用一周左右時間做集中分析,出爐一份調查報告。”陳寶賢介紹,現在條件好了,可以錄音錄像,以前完全靠耳朵聽,得迅速反應,再飛快記錄,“很苦,但我每年都很期待這一個月的到來。”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方言》季刊主編麥耘致力于方言研究已經30余年,到現在仍保持著做方言調查的習慣,“不然心里會發慌,就像打仗沒有補充彈藥一樣。”麥耘說,“要全面記錄一種方言,一般需要調查3000個以上的字音,至少兩三千條詞匯,以及依不同需要而數量不等的語法例句。”研究體量之大,可見一斑。
為戲曲傳承提供發音的“教材”、幫助刑偵鎖定犯罪嫌疑人,方言研究有妙用
“方言研究有意思嗎,有意義嗎?”方言研究者常常被這樣問。在麥耘看來,方言是諸多文化社會信息的集合體,隱藏了諸多密碼,一旦破解,能夠改變普通人的生活。
“方言學能幫助傳統戲曲更好地傳承。”陳寶賢說,“戲曲一般都是口耳相傳,學生通過模仿師傅唱腔來學習,有時唱得不對,師傅也弄不清楚問題出在哪兒。方言學可以通過對古音、方言的研究,用國際音標準確標出戲曲的發音特點,相當于提供了學習發音的‘教材’”。
在輔助刑事偵查上,方言學也大有可為。麥耘回憶,他曾參與深圳市人民檢察院“粵方言語音的同一認定方法”這一聲紋鑒定課題。“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人打電話勒索,錄音被保留下來,但抓住嫌疑犯后,如何確定嫌疑犯就是那個打電話的人呢?這就需要根據方言學、統計學等學科的研究,進行語音同一認定,這將給案件偵破提供有力支撐。”
“一句話其實會‘暴露’一個人的很多信息,”陳寶賢說,“我們會去探討,這句話是哪里的口音、語法語序有怎樣的特點、有沒有用到方言詞等。方言研究就像一個解密的過程,很有樂趣、很有意義。”
新技術、新研究方法的出現,也推動了方言學研究與時俱進。創刊于1979年的《方言》季刊,一直是漢語方言研究最重要的學術陣地。“我們正努力推進方言研究的科學化和現代化,比如,運用聲學檢測、心理感知等實驗手段研究語音,用系統比較方法來研究漢語各方言及少數民族語言的語法,從方言分化、方言接觸或自然演化等角度去說明方言的歷史等等。”麥耘說,“這也是近年來我國方言學界創新的主要方向。”
“方言是語言學上珍貴的歷史標本,消亡很快,保存工作必須趕緊做”
常有人憂慮,普通話的普及和方言的傳承,是否是個單項選擇題?
事實上,普通話并不是一個當代概念。漢代揚雄《方言》所稱的“通語”、晉代郭璞《方言注》提到的“北方通語”、隋唐宋《切韻》《廣韻》《集韻》等韻書所代表的“正音”、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的“天下通語”,都指向了漢民族共同語的基礎。
在陳寶賢看來,國家推廣普通話,加上人口流動和社會變遷,的確影響了人們的語言態度,壓縮了方言的生存空間,但兩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
“理論上,方言與普通話是可以而且應該共存的,正如屬于全國范圍的文化與各地獨有的文化的關系一樣。一方面,為了推廣普通話而人為壓縮方言的生存空間是不明智的;另一方面,為了保護方言而對普通話的普及采取反感的態度也不妥。”麥耘說。
矛盾必然會有。即使不考慮語言政策的因素,由于經濟的發展、人口的流動,普通話的勢力也會越來越大;方言,尤其是一些小方言,生存空間會縮小。從方言研究者的角度來說,這是無可奈何的遺憾。
不過,大方言并不會消亡。麥耘說:“實際上,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上,各種方言一直在向共同語靠攏,同時又有與共同語不一樣的各自發展,向心力與離心力的博弈,使方言的差別保持至今,又不會變得完全沒關系。與歷史不同的是,今天方言向普通話靠攏的速度特別快,向心力特別強。”四川師范大學周及徐教授認為,“我們不能阻止語言融合,畢竟我們不能阻擋歷史潮流。”
“記得住鄉愁,不能少了聽得見鄉音”。作為一個地區的歷史和文化記憶的承載者,許多地區和文化團體開始將方言視為珍貴的文化遺產加以保護,以各種形式“為方言建檔”,“以鄉音載鄉愁”。
保存方言,單靠專家的力量遠遠不夠。麥耘和陳寶賢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中國微鄉音”漢語方言大賽。這場比賽以微信為平臺,人們通過分享語音、視頻參賽,還能與天南海北的老鄉暢聊鄉音鄉情。“這種比賽不是學術活動,帶有娛樂色彩,容易得到大眾歡迎,也有利于喚醒人們對于傳承方言的認識。”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所長劉丹青表示。此外,比賽也在客觀上為方言的學術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視頻、音頻素材,讓大眾參與與學術研究形成良性互動。
“任何方言都承載著地方的文化痕跡,具有重大的歷史價值,是語言學上珍貴的歷史標本,要將語言的歷史保存下來。”周及徐認為,方言的消亡很快,保存方言的工作必須要趕緊做,“現在我們研究四川方言,很多時候都去找六七十歲的老人,因為年輕一代對方言的熟悉度已經大不如老一代的四川人,如果現在不去記錄和整理,也許三四十年后,很多方言就會消失,這是很可惜的。”(鄭海鷗 張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