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成都11月24日電 題:何謂“中華”?
——專訪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勵軒
中新社記者 賀劭清
魏晉南北朝至隋唐時期,產生了一個濃縮中國文化特質且對后世影響深遠的詞語——“中華”。
“中華”從何而來?“中華”一詞的內涵如何演變?先有“中華”,還是先有“華夏”“中國”?為什么“中華”一詞始于區分,卻終于融合?四川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首席專家、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勵軒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對此進行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華”從何而來?
勵軒:“中”字最早出現在甲骨文中。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徐中舒主編的《甲骨文字典》顯示,甲骨文的“中”字形似一根旗桿插在圓圈里,上下飄著幾個長條,有中間、中央之意。
甲骨文中是否有“華”字難以考證。目前“華”字的較早出處為春秋時期的金文,形似莖葉上開花,因此“華”的初意為“花”。
“中華”二字,在東晉、劉宋時期官員裴松之所注的《三國志》中出現過。裴松之用“若使游步中華,騁其龍光,豈夫多士所能沈翳哉”評價諸葛亮,大意是“假如諸葛亮能夠游歷中華,施展其才華,不會被眾多庸才埋沒”。這里的“中華”應指曹魏控制的黃河中下游地區,即中原。
不過,“中華”一詞的實際使用應早于裴松之。歷史學家王樹民認為,“中華”名號最早用在天文方面,唐朝房玄齡等人編著的《晉書·天文志》中,用人間的宮城比擬天宮,東西兩門分別以太陽、太陰命名,而中間的門則以“中華”命名。
據王樹民的說法,古人常以陰和陽代表天與地,天地之間則是中國最大,但古人又不便以“中國”名號用于宮門,于是從“中國”與“華夏”各取一字而稱為“中華”。
《晉書·天文志》這段敘述是東吳、西晉、東晉三朝太史令陳卓所定,因此“中華”一詞最晚應定于陳氏,但王樹民認為可能出自比陳卓更早的天文家之手。
2025年10月1日,天安門廣場迎來國慶節第一縷陽光。中新社記者 張煒 攝中新社記者:“中華”與“華夏”之“華”,有何區別?先有“中華”還是先有“華夏”?
勵軒:夏是中國第一個朝代的名號。商滅夏后,夏人生活方式被保留,夏的名號也繼續存留。因沿襲夏人的文化,所以周人自稱“有夏”,稱自己統治的地方為“區夏”,即保持夏文化的地方。
周代商后,出現很多同姓諸侯國,保持夏文化的地方變多,于是出現了“諸夏”這個名號。春秋時期,因經常跟周邊的夷狄征戰,“諸夏”使用廣泛,并漸漸衍生出“華夏”這個稱呼。
“華”與“夏”古音相近,《左傳》“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中,兩字同義,即保持夏文化的地方,也可以理解為中原地區。
“中國”一詞早于“華夏”,在商周已經出現。不過當時的“中國”與現在使用的“中國”意思不同,意為“都城之中”。
春秋戰國時期,“中國”也有了“諸夏”“中原”之意,與“華夏”同義。“中華”一詞產生后,因其有“中原”之意,所以也與“中國”“華夏”同義。
需要注意的是,“中國”“中華”兩個名號,在后來的詞義變遷中,成為地理范圍更廣的現代中國名號,而“華夏”則因其與夏文化關聯,沒有超越漢人先民或中原地區之意。
2025年9月29日,“百年守護——從紫禁城到故宮博物院”展覽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午門展廳展出。展覽立體式闡釋中華文明具有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大特性。圖為觀眾參觀、拍攝春秋時期的青銅蓮鶴方壺。中新社記者 田雨昊 攝中新社記者:為什么梁啟超會將“中華”與“民族”相結合?“中華民族”概念出現至今,發生了哪些變化?
勵軒:近代西方民族觀念中,由國家名號和民族(nation)構成國族復合詞非常普遍,如法蘭西民族、英格蘭民族、荷蘭民族等。
清末,梁啟超等一批中國知識分子到日本旅居留學。那時日本接觸到西方民族觀念與話語,開始用日本漢字對譯或創制國族名稱,就有了大和民族這樣的稱謂。
梁啟超等人受到影響,開始使用“中國民族”。后因“中華”與“中國”實際上是一回事,梁啟超在1902年第一次用了“中華民族”。
中文“中國民族”和“中華民族”出現之后,社會上都在使用。起初“中國民族”的使用頻率較高,但后來“中華民族”使用頻率漸高,逐漸取代了“中國民族”。
起初,“中華民族”一詞指的是漢民族。但清末民初處于現代中國國家認同建構時期,一些人認為“中華民族”指漢人,一些人認為指漢人及漢化的少數民族,另有人認為指涵蓋中國境內各民族的全體中國人。最終,第三個觀點成為全社會共識。
中國共產黨在1939年明確接納了第三種觀點。當年,毛澤東與在延安的幾位同志合作完成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曾專門論述中華民族概念與內涵,指出“中國是一個由多數民族結合而成的擁有廣大人口的國家”。當時中國共產黨的中華民族觀念已有多元一體的精神,更偏重多元。
中新社記者:“中華”“中華民族”概念如何進入少數民族語言文字?
勵軒:“中華”進入目前通用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較晚,特別是藏文、維吾爾文等,可能要到中華民國成立。因為“中華”正式成為國號,就涉及把這一名號翻譯成少數民族語言的問題。這一翻譯并不統一,如藏文中出現krung hwa、krung hA、krung ha、krung hog等音譯“中華”譯詞,還有直接翻譯成音譯“中國”(krung sgo)。
“中華民族”的藏文譯詞也是如此。該詞最晚在1930年已出現,出自《蒙藏周報》一篇藏譯漢的文章,文中以krung hog mi rigs對譯漢文“中華民族”。當時“中華民族”藏文譯詞有十幾個之多。譯詞雜亂的問題,隨著新中國加強譯詞規范與統一才解決。
1913年1月,烏蘭察布盟和伊克昭盟一些蒙古王公在呼和浩特集會,他們制定的文件出現了“我蒙同系中華民族,自宜一體出力,維持民國”的字句。民國時期,很多少數民族人士認同并接納了“中華民族”的概念,甚至形成了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模糊認識。
2024年1月11日,新疆烏魯木齊市二道橋大巴扎非遺文創館,工作人員在整理融入“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膊圖案的服飾。中新社記者 劉新 攝中新社記者:為什么“中華”一詞始于區分,終于融合?
勵軒:“中華”名號的產生與“中國”密不可分,其實際內涵跟“中國”差不多,多指地域名稱。“中國”“中華”都是多義詞,有時僅指黃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區,有時也指地理范圍更大的全中國。
除地域含義,“中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也發展出文化含義。這與當時衣冠南渡有關,中原士大夫逃亡到南方,以其擁有中原傳統文化而繼續自詡為“中華”。與之相對的,北方少數民族統治者據有中原后,也開始爭相以“中華”自居。“中華”這一術語逐漸與“中國”一樣,成為中國又一持久慣用的名號。“中華”概念內涵的最終定型,實質是中國各民族之間相互融合的結果,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展的根本原因。(完)
受訪者簡介:
勵軒。 受訪者供圖勵軒,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四川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首席專家、四川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博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哲學博士,英國牛津大學高級研究學者,國家級青年人才,主要從事邊疆民族問題研究。